毛泽东谈《红与黑》与《红楼梦》

作者 郭金荣
            毛泽东很愿意与人谈论问题。特别是他感兴趣的话题,他会滔滔不绝,不知疲倦,他有
        时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,忘记了自我。即使到了晚年,他依旧谈锋甚健。
            一天下午,主席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一块看电影,电影的名字是《红与黑》。看过电影
        后,大家不免对片中的情节和人物进行议论,客厅里出现了少有的热烈气氛。
            主席这时虽然并没有显出疲劳的神态,但只是坐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,不知是在倾听,
        还是在深思别的事情。
            当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到主席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起来的时候,便都很自觉地离开了。大厅
        里又恢复了往时的宁静。
            主席抬起头来,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小孟(孟锦云,毛泽东晚年的生活秘书),放下手
        里的书,问道:“孟夫子,对刚才的电影,有何意见哪?”主席并没有等小孟回答,也许他
        根本就不想让小孟现在回答,而是接下去说了一句小孟没有想到的话:“有何高见,今日可
        以不谈,你去小周那里借一本《红与黑》的书,看它一遍,然后再谈。书里的东西,有时是
        电影里无法表达的。你不是读过《红楼梦》吗?还可以再借一本《红与黑》,对比着看一
        遍。这样,也许会更有意思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不止一次读过《红楼梦》,并能对全书及书中各种人物作出独特的评价。
            当然,总是有他独特的标准。有些评价,猛听起来,似乎像是漫不经心地说笑话,但若
        细心地咀嚼起来,却又不得不承认,他有他的道理。
            他对王熙凤的评价甚高,认为王熙风是当内务部长的材料,称赞她有战略头脑。一次,
        他风趣地举例说:“王熙风处理尤二姐‘事件',真是有理、有利、有节哟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还说王熙凤善使两把杀人不见血的飞刀。
            “你看,她把个贾瑞弄得死而无怨,至死不悟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对《红与黑》也颇为喜爱,多次读过。西方的小说,这可能是他读得最仔细的一
        部。他曾几次建议别人读这部小说。
            这一天,又该小孟值班。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,由于主席的房间是终年保持23摄氏度
        恒温,所以屋里感觉不到外边四委的变化,但透过窗户,还可以看到窗外一片碧绿的世界,
        还是让人感到了夏日的气息。
            主席坐在沙发上,漫谈式地把《红楼梦》和《红与黑》相提并论起来。他戏谑地说:
        “真是无巧不成书,两个书名的第一个字都是‘红',可见东西方都有‘红学'。”
            接着,主席问小孟:“怎么样,两本书都读完了吧?”小孟点点头。
            “今天我们先谈谈西方的‘《红楼梦》'。你看了电影,又看了书,现在有发言权了,
        请先发表高见。”
            小孟由于做了认真的准备,便一二三四地滔滔不绝谈起来。
            主席知道小孟的习惯,她说话又快又急,静地听,并不打断。
            小孟说:“我看那个于连是个胆大包天、无事生非的坏蛋,不值得一点点同情。他不安
        于职守,还想入非非,无耻地勾引市长夫人,破坏别人的幸福家庭……”看到小孟讲完了,
        主席才慢慢地、但十分自信而肯定地说出他与小孟的不同看法,并铺陈展开,大谈特谈:
        “你说于连胆大包天,我可不这么看。于连是有些胆大,可还没有大到包天。
            你看他只敢在小桌底下摸夫人的手,还是在夜晚没有人看见的时候。这点儿胆子称不上
        包天。他到夫人房间里去,也是紧张的很哪。即便是胆大包天,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。男子
        汉总该有点儿胆量嘛,总比胆小如鼠好吧?我看那夫人是欣赏他这个胆量的。”
            此时的毛泽东侃侃而谈,忘记了自己,忘记了眼前这个小同乡的知识水平了,忘记了国
        情。他无所顾忌地谈自己的观点。小孟睁着眼睛,听得认真,又觉得新鲜而惊奇。
            “那么,您是说于连是个大好人了?”当主席停下来的时候,小孟又忙问了这么一句。
            “说于连是坏蛋,这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看,角度不同,结论也不一样。站在这边看
        看是个坏蛋,站在那边看看,也许又是个大大的好人。”
            听到主席的这个说法,小孟又想起了主席平日很少同意别人的看法。总有标新立异之
        见,因而也觉得不奇怪了。
            主席喝了一口水,又继续说下去:“你说于连不值得一点同情!我可还是多少有些同情
        他。你看他多可怜,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不敢全说出来,想干的事躲躲闪闪不敢全做出来,这
        还不可怜吗?你说他不安于职守,这点算你说对了。可那是什么职守?这和感情可是另一回
        事。人是有理智的运动,可更是有感情的动物,感情来了,可是什么也挡不住。所以,为了
        感情影响了他那职守,我看也无足深怪嘛。你说对不对呢?”小孟感到不能同意主席的意
        见。
            “感情的力量有时是不可战胜的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又补充了这样一句,然后他又接着谈起来:“你说于连想入非非,可孟子曰,那可
        是个真的孟夫子说的,‘心之官则思'。头脑这个东西天生下来就是要想事的,你让他不
        想,除非他是个傻子。所以,他要想,还要想的厉害。他是知识分子嘛,脑子里好使得很
        呢。你说他‘非非',他说‘是是',孰是孰非,很难说呀。
            “你还说于连破坏了别人的家庭,还是个幸福家庭。帽子好大呀。真的幸福家庭是破坏
        不了的,破坏了,可见不幸福。那个家庭是有压迫的,当然就有反抗。这叫作用力与反作用
        力。我看于连是个帮助夫人进行反抗的解放者。
            “你不了解那时,也就是十九世纪的西方家庭,尤其不了解那些家庭里的残忍和虚伪。
        国外有一种舞会,参加者都戴个假面具跳舞。我看他们不仅在舞会上跳,在家里,在社会
        上,也还是戴个假面具跳。由于大家都跳,久而久之,习惯成自然了。观者习惯,跳者自
        然,谁都见怪不怪了,正像人的眼睛,从科学的观点上看,那图像应是倒着的,可为什么大
        家都觉得地正的呢?那也是习惯使然嘛。大家都这么看,都这么觉得,所以,反的变成正
        的,正的呢,又成了反的,错的往往成了对的,对的又成了错的。
            “人们常说,旁观者清,当事者迷。这话不能绝对地看,有时可是旁观者迷,当事者
        清。他深受其害嘛。有一次,有人对我说,《红楼梦》里的贾宝玉真是有福不会享。大观园
        里那么多的丫头、小姐,哪个都不错,为什么非林妹妹不可?这也是旁观者迷呀。所以,不
        要以为旁观者就一定清。这要看你怎么观。我看到慢慢观,多观几个面,不然,观不对,不
        但要迷,有的还执迷不悟。这样的人还不少呢。
            “至于家庭,我看东西方加在一起,真正幸福的不多,大多是凑凑合合地过。因为这些
        家庭,本来就是凑合起来的,真正独立自主选择和建立家庭的有多少?我看不""多。什么父
        母、兄弟、亲戚、朋友,哪个不想说几句话。这几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,不是仅供参考。不
        听,试试看?建立家庭时都是将就将就的,过起来难免就凑合凑合。表面上平平静静或热热
        闹闹,内里谁能说得清?越大的家庭,矛盾越多,派系越多,对外越需掩盖,越要装门面。
        你看,那《红楼梦》里写的是几个家庭,主要是一个家庭。《红与黑》不过也是写了一个家
        庭,可都是有代表性的。通过家庭反映社会,家庭是社会的缩影。所以,我说过,不看《红
        楼梦》,就不了解中国的封建社会。书中的那些人,都代表了一定的阶级,得这样来看他们
        的矛盾冲突、矛盾纠葛、矛盾的产生和发展。”
            小孟完全被主席这样漫谈式的学术探讨吸引了。但她不甘心自己的观点都被否定,于是
        她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:“那于连把人家的家庭搅得四分五裂总不好吧?”主席听了,竟然
        哈哈大笑起来,他边笑边讲他那句讲过不止一次的话:“不破不立嘛!”听到这里,小孟又
        反驳说:“于连到处钻营,一心往上爬,简直不择手段,不像个男子汉,不像个堂堂正正的
        人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听了,收起了笑容,也严肃起来,但看得出,这是在探索问题时所常出现的一种神
        情:“照你的看法,男子汉、堂堂正正的人,就不应该往上爬,而应该往下。人往高处走,
        水往低处流,关键是不要爬,爬,那是动物的一种动作。狗爬,猴子爬。
            人嘛,可以走,可以跑,但有时也要手脚并用地爬一下,如上山,也叫爬山。但人只能
        偶尔爬一下,不能一生总在爬。偶尔爬一下,人们还承认你是人,如果一生都在爬,为了个
        人的名誉、地位爬个不停,人们就要怀疑你是不是人罗。
            “当然,对于连,还要分析一下,他眼前没有路,都是崖,他要的东西又都在崖上头,
        看得见而够不着,他不能走,不能跑,所以只好爬,拚命爬,直到从崖上摔下来,粉身碎
        骨。”
            说到这里,主席停了一下,突然向了孟提了个问题:“如果于连是个有权有势的人,而
        那个夫人又是个穷人家的女奴,结果将会怎样?”小孟没有想到主席会向她提问题,尤其没
        想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,怔了好一会儿,才回答说:“那就好办了,于连就娶这个女奴
        呗。”
            主席说:“换个位置,好办多了,有钱有势就可以得到一切,关键是德瑞那夫人没有实
        实在在的钱势。于连虽然失败了,但他的雄心勃勃,是值得赞扬的。说到底,还是阶级的压
        迫、阶级的较量。”
            这最后一句,既像是慨叹,又像是在总结。看来,主席是惯于用他那阶级、阶级斗争的
        观点去包容一切,解释一切。这是他的深刻,还是他的局限呢?但不管怎么说,这是他的习
        惯,一生如此,愈到晚年愈见明显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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