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一样的,小弟弟飞翔而去

  萧瑟秋风刮过,霜雪就飘起来了。

  未满三十的母亲,进入苏联共产党为培养亚洲地区革命者开办的莫斯科东方大学就读。

  她情绪平和地给父亲写信,告知了近况。母亲就是这样,事情过去就了了,从不记愁。

  父亲发来电报,还是请母亲回到延安。正一心扑在学习上的母亲,舍不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进修机会,她函复父亲:两年学成即归。

  稍待安定,母亲来到莫斯科郊外的莫尼诺第二国际儿童院,看望父亲和杨开慧妈妈的儿子、我同父异母的岸英哥哥、岸青哥哥。他们的初次见面以及其后和母亲的相处,两个哥哥都给我讲过——

  初次见面,我们和贺妈妈都有些紧张,一时间大家不知说什么好。还是贺妈妈先打破僵局,她说:

  “我是贺子珍,你们的爸爸可想你们啦!”

  我们心里还有些隔阂,可她完全不介意。又温和地告诉我们:“你们父亲身体很好。只是工作很忙,他常常念着你们呢!”

  看见我们的宿舍又脏又乱,她麻利地为我们收拾起来,把我们的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,把我们的床铺整理好,还把我们床底下的“杂货摊”清理好,脏衣服也拿到河边去洗干净、晾起来。其他宿舍的孩子不明就里,以为要检查卫生了,赶紧也都清扫起来,真有意思。

  房间打扫干净,贺妈妈把带来的水果削给我们吃,我们这才赶忙泡了杯热茶端到她面前。大家话虽不多,但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真诚和善意。临走时,贺妈妈把她东方大学的地址留给我们, 请我们有空去玩。

  不过,每到周末或节假日,总是她带些物品或水果来看我们。 当时像她那样的红军干部,每月会发给70卢布的生活费, 她除了自己必需的开支外,剩余的钱基本都花在了我们身上。

  妈妈牺牲后,我们就失去了母爱。现在有贺妈妈地关爱,我们再也不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!弟弟岸青更是贺妈妈前、贺妈妈后地向她说着、问着各种事情。如果她有事不能来,我们还挺想她。

  后来,有空儿我们也会到她居住的共产国际办公楼的一间小屋去看她,和她练习俄语。在贺妈妈那里,我们还看到了襁褓中的小弟弟(据载:出生于1938年5月)。他额头宽宽、眼睛黑亮黑亮,真像我们的爸爸!我们常常逗他玩,摸摸他胖胖的双腿,揉揉他软乎乎的小巴掌,闻闻他甜丝丝的奶香气。他呢,纯真无邪地向我们笑,可爱极了。他是贺妈妈在异国他乡里的梦中天地。

  岸英哥哥说:一次,他到莫斯科红军长征干部休养所去搜集革命故事。有位阿姨告诉他,你贺妈妈很早就参加了革命,是个传奇的红军女英雄,至今身上还有十几块弹片,她的革命故事可多了。哥哥这才知道原来贺妈妈与自己的母亲一样,都是了不起的英雄。他的敬佩油然而生。

  母亲动情地对岸英哥哥说 :“红军被迫撤离苏区开始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,随队出发的女战士仅30名,大家都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,里面没有一个是软骨头,都是出生入死好样的。”

  “那么,贺妈妈,您身上的弹片全取出来了吗?”哥哥关切地问。

  “有的弹片,苏联医生说已被骨头、肌肉包着,挨着肺部血管不好取了,就让它们跟着我进棺材吧。”母亲笑着说。

  由此,哥哥更了解母亲,他们的心更贴近了。

  懂事的岸英哥哥实心实意地跟母亲说:“我多么希望贺妈妈带着小弟弟,很快回到父亲身边,让父亲给小弟弟起个名。”他还告诉母亲,自己曾见过父亲身边没人照顾,把字都写错了。

  母亲依然全力以赴地学习着,她已经快完成既定课程了。

  转眼,冬至冬深。

  那些天,寒风呼啸,太阳终日隐在浓浓的冬雾中,天幕像灰白的幔帐笼罩,迷迷蒙蒙间,气温骤然下降。

  在婴儿室里让人照看的小弟弟,受不住寒潮袭击,患感冒急转肺炎,又没能及时送医院抢救,等母亲知道,他已悄无声息地匆匆离去。幼小的弟弟还不满周岁,还没完全学会叫母亲、叫哥哥,他连父亲、姐姐都没见过,就如同一首极短极短的小诗,戛然而止。

  抓不住的轻悠,弥补不了的大恸……

 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,突然间苍老了许多。

  这天,两位哥哥来玩。他们看见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衣衫不整,头发凌乱,憔悴地和衣躺在床上。她刚从郊外的墓地回来。

  “小弟弟没有了……”母亲声音嘶哑,嚎啕着说。

  “我们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泪如涌泉地一起哭了起来。”岸英哥哥回忆着当时的情景,又说,“我们劝她:‘贺妈妈,您别难过了,您要保重身体。小弟弟不在了,还有我们呢,我们也是您的儿子呀!’”

  哥哥的话使母亲振作起精神,她站了起来,一把将他俩紧紧搂在怀里:“儿呀 !我的儿呀!你怎么就走了呀!”撕心裂肺的呼唤,无韵律地在生命的苍穹中震颤。

  “妈妈!妈妈……”两个哥哥也哭喊着。

  他们仨抱哭成团——悲天意弄人,悲回天乏术,悲逝去的一个个亲人。两个哥哥一声声“妈妈”的呼叫,给悲痛欲绝的母亲无限安慰。他们回学校时,母亲再三嘱咐:“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啊”!

  没过多久,忽然传来了父亲与江青结婚的消息。

  母亲怔怔地抱着小弟弟的衣服,不想说话。这打击的沉重与她失去小弟弟的沉重交织着,那一阵她的精神整个陷入晦暗之中,像祥林嫂般地,责备自己太大意,忘记了凶猛的西伯利亚寒流会伤人;责备自己不懂事,不知道孩子太小,冬天要格外保暖;责备自己太固执,忽略了事情的轻重缓急。直至最后她仍然说,这件事不怨你爸爸。

  可是,我的母亲却如何能肩承那么多?

  母亲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。 两个哥哥想方设法使她开心起来。他们说故事,讲笑话,道中苏民俗的异同,谈国内外的大事小事,却闭口不提大家都牵念着的那个人——我们的爸爸毛泽东。

  我深深地感激两个哥哥,是他们在母亲身边,陪伴她度过了那段令人心碎、令人崩溃的日子。

  纪伯伦说:一颗珍珠,是痛苦围绕着一粒沙子所建造的庙宇。那么,是什么沙砾萦绕着我们,造成我们的躯体呢?

  两年的学习任务完成了。母亲留了下来,在东方部教孩子们学中文。她顽强地支撑着,不让自己倒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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